第七十七章 墨线鲸鸣
咸腥海水涌入保寿孔的刹那,墨天的耳膜震颤着十六种木材的呻吟。六百年前的福州龙眼木在盐蚀中皴裂,北宋樟木肋材上附生的藤壶骤然开合,吐出一页被岁月浸透的《针路簿》残卷。他紧握的永乐玉船钉骤然迸发青芒,“郑和监造”的錾金铭文化作银鳞鲛人,衔着泛黄纸页游向深渊中的沉船。
“接榫!”小香的清叱破浪而至。她鬓间玳瑁梳应声崩解,三百片淬火竹青带着幽蓝倒钩,精准刺入沉船龙骨的裂隙。墨天将玉钉抵住断口,钉首星图与保寿孔内罗经盘倏然咬合。当鎏金星轨没入木纹时,整片海域回响起千年斧凿声——那些被硅虫啃噬的集成电路竟在涡流中重铸成鲁班尺形制。
青年挣脱藤壶枷锁的瞬间,海底砂砾骤然堆叠出泉州双塔轮廓。小香翻腕甩出月白水袖,湘绣暗纹在六十米深海中漾起冷焰。塔身斑驳的二十四孝浮雕忽然活化,负米仲由的陶俑肩头撞飞激光测绘仪,哭竹孟宗竟从机械残骸中抽出一茎荧光翠竹。
“锡镶龙骨!”墨天指尖划过肋材沟壑。牡蛎壳剥落处,月光穿透层层水幕,照亮了蜿蜒的锡液“卍”字纹——闽南匠人以血肉为模浇筑的辟蠹符咒。他掌心血珠坠入纹路的刹那,液态锡银沸腾如熔岩,将机械章鱼袭来的钨钢触须焊死在桅杆之上。
青年在氧泡中发出电子啸叫,颈后芯片接口倏然探出宋代悬丝傀儡的桑蚕银线。小香屈指弹出一枚潮州麦稃贴,画中尉迟敬德金锏挥落,斩断的丝线却化作三十六面铜锣自深渊升起。铜绿斑驳的“惊龙锣”表面,福州漆画风格的海龙王正舒展虬须,将逃窜的勘测无人机绞入珊瑚丛中。
“水密隔舱岂止挡浪?”墨天脊背刺青灼若烙铁,《闽船密要》的朱砂小楷沿督脉汇入玉钉。修复的龙骨猛然弓起,二十四道舱门迸射出压缩三百年的咸涩空气。裹挟着嘉靖祈风祭文的气泡撞向青年义肢,那些以人血写就的“一帆风顺”竟扭曲成带倒钩的帆索,深深楔入合金关节。
小香踏着《更路簿》幻化的青鳐跃上甲板,闽南鱼洗盆不知何时已盛满月光。当她舀起海水淋浇舵轮时,青铜指南龟昂首吐息,龟甲皲裂处渗出混着檀香的桐油。沾染油液的机械章鱼突然僵直,传感器阵列竟流淌出南音《梅花操》的工尺谱。
“三十年前他们剥取你祖父脊骨时,我在脱胎漆器里观星三月。”小香反扣鱼洗盆,盆底八卦在漩涡中流转如仪,“西洋探针扫描的从不是船,是闽匠用骨髓温养的木理经络。”
墨天将玉钉贯入舵盘枢机,整艘宝船发出悠长的鲸鸣。新生的肋材浮现万千凿痕,每个凹槽都沁出混着木纤维的血露。当血珠汇成刺桐港海图时,甲板缝隙骤然钻出串满永乐通宝的缆绳——海商世家的“压舱钱”正叮铃作响,将青年双足缠入万历年的铜绿之中。
青年撕扯着缆绳,却拽出满掌生满硅藻的澄心堂纸。墨天瞳孔微缩——这正是祖父手札记载的“纸钉”绝技:桐油浸润的毛边纸遇水成钢。当最后一枚纸钉封住青年喉管时,他虹膜深处突然映出六十年前的场景:祖父咬紧麻绳在闽江畔打水手结,背脊上未愈的《密要》刺青正随呼吸起伏,将血珠抖落在龙骨墨线之间。
海底传来沉郁的编钟声,二十四舱门喷涌出成化年间的压舱瓷。小香广袖翻卷青花浪涛,瓷瓶缠枝莲纹竟抽出真实藤蔓,将意图自爆的机械章鱼裹成蛹状。当墨天劈开锈迹斑斑的茧壳,坠落的并非量子核心,而是半枚刻着“天香”的象牙算筹。
“保寿孔护的岂止是船......”墨天抚过重生的龙骨,六百名船匠的心跳顺着木纹搏动。海床砂石突然翻涌成福州软木画式的立体舆图,标注暗礁的朱砂标记正渗出血露,将青年残躯吸入《闽船密要》记载的“黑水沟”漩涡。
小香拾起随波流转的锡壶,壶身惠安女浮雕的银链突然收束腰肢。当她倾出陈年铁观音时,茶汤在深渊凝作牵星板形状。“该会会正主了。”泼出的茶雾中,月光突然显影出半透明福船轮廓,油纸伞下娉婷剪影正回眸——苏绣妈祖眼波流转间,伞面潮汐纹已悄然转向。